资料显示，《三国志·战略版》开发团队的负责人周炳枢（饼叔），2011年中山大学本科毕业后加入网易，先做战略研究后转策划，2015年离职创业，2017年加入阿里游戏。就连《三国志·战略版》的研发负责人也是出自网易的“毕业生”，可见这款产品与网易的关系着实匪浅。

灵犀互娱大部分的核心高管均有网易背景

不仅如此，作为两家同处广州的头部游戏公司网易与灵犀互娱之间的人才流动相当频繁，两家之间是一种绵里藏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昔日兄弟，在SLG游戏的市场上兵戈相见，灵犀互娱凭借着产品的诸多优势取得完胜，但在法庭上，截至目前双方共交锋了两回，目前均是网易取胜，但灵犀互娱仍然执意要继续在法庭上再见真章。

网易与灵犀互娱较量的核心：到底抄没抄？游戏什么元素受保护？

究竟《三国志·战略版》是否侵犯了《率土之滨》的权利，至少应该考虑三种侵权类型。

1.侵犯著作权；2.侵犯专利权；3.不正当竞争。

上述《三国志·战略版》对《率土之滨》进行商业诋毁的广告素材风波，就属于十分典型的不正当竞争，而又由于国内游戏厂商很少会申请专利权，至少本案涉及到的两款产品均没有申请相关专利，因此我们重点来看著作权方面的权益。

网易与灵犀互娱双方对簿公堂，争议焦点在于《三国志·战略版》与《率土之滨》游戏规则是否类似，独创性规则是否受法律保护，而这将根本性地决定判决结果。而在本案中，广州互联网法院对“独创性游戏规则受法律保护”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也打破了游戏行业从业者一贯以来似乎已经默认为“难以撼动”的惯常规则的看法。

这是因为以往已经被判决定性的游戏侵权案例里，都是依据著作权法中“思想与表达二分法”这一项重要原则。简单地说就是著作权法只保护表达，而不保护思想，具体的说，著作权法并不保护抽象的思想、思路、观念、理论、构思、创意、概念、工艺系统、操作方法、技术方案，而保护以文字、音乐、美术等各种有形的方式对思想的具体表达。

湘军麓和律师事务所认为，网络游戏的著作权包括两种，一种保护看得见的游戏界面，一种保护看不见的软件代码。在保护前者方面，在游戏行业里已经有一个十分典型的案例，即曾入选了江苏省十大案件，以及入选全国法院2019年度知识产权司法保护十大案例的网游《花千骨》抄袭案——

苏州蜗牛数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开发的手机游戏《太极熊猫》最早版本于2014年10月31日上线；成都天象互动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象公司）、北京爱奇艺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爱奇艺公司）开发的手机游戏《花千骨》最早版本于2015年6月19日上线。2015年8月5日，蜗牛公司向一审法院提起诉讼，认为《花千骨》手机游戏“换皮”抄袭了《太极熊猫》游戏，即仅更换了《花千骨》游戏中的角色图片形象、配音配乐等，而在游戏的玩法规则、数值策划、技能体系、操作界面等方面与《太极熊猫》游戏完全相同或者实质性相似。蜗牛公司要求天象公司、爱奇艺公司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在公开媒体上赔礼道歉、消除影响，并赔偿经济损失3000万元。

法院查明，《花千骨》游戏与《太极熊猫》游戏相比，其中有29个玩法在界面布局和玩法规则上基本一致或构成实质性相似；另外《花千骨》游戏中47件装备的24个属性数值与《太极熊猫》游戏呈现相同或者同比例微调的对应关系；《花千骨》V1.0版游戏软件的计算机软件著作权登记存档资料中，功能模块结构图、功能流程图以及封印石系统入口等全部26张UI界面图所使用的均为《太极熊猫》游戏的元素和界面。同时，在新浪微博以及iOS系统《花千骨》游戏用户评论中，亦有大量游戏玩家评论两游戏非常相似。根据查明的双方间总收入分成，并结合其他查明事实以及侵权行为的性质、情节等因素，全额支持了蜗牛公司3000万元赔偿的诉讼主张。

《花千骨》手游与《太极熊猫》手游的游戏界面对比

从《花千骨》抄袭案来看，美术与数值等看得见的设计元素已经被确定为对思想的具体表达的有形的方式，因此它们受到法律保护是无可厚非的。类似的著名案例还有《卧龙传说》侵权《炉石传说》案以及《刀塔传奇》侵权案等。

《卧龙传说》与《炉石传说》的UI界面对比

其中《刀塔传奇》虽然以玩法创新而著称，但其侵权集中在英雄角色形象，技能等方面，最终以运营商中清龙图与研发商莉莉丝游戏赔偿暴雪和Valve一大笔钱并更名为《小冰冰传奇》而告终，但游戏因为遭到长达大半年的下架而辉煌不再。

而在看不见的程序代码方面，同样也发生过多次案例，虽然影响没有《花千骨》抄袭案那么大，但也足以佐证了程序代码属于被法律保护的对思想的表达方式，比如距今较近的一次代码抄袭案例如下——

据《文汇报》报道，2022年7月，徐汇公安分局接到上海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报案，称该公司受委托开发的一款名为《魔力宝贝回忆》V1.0的游戏，在开发完成、准备上线运营之际，却被其他公司盗取代码并提前上线运营，造成巨额经济损失。经调查发现，该案是游戏公司副总离职另起炉灶，从原公司挖来员工复刻抄袭手游代码，造成原公司直接经济损失800万元，而相关人员也因为非法牟利2300万元被捕。

对于抽象的游戏规则，游戏行业从业者们则普遍认为属于智力活动的规则和方法，不会受到法律专利的保护，一是因为市面上的换皮游戏实在是太多了，并且大多都活得好好的，二是一些大的游戏品类的核心规则是具有普适性的，很难受到法律的保护。

比如说消除类游戏，其核心规则就是将一定的彼此相邻的相同元素配对消除，而市面上的消除游戏万变不离其宗，并不会受到法律的特别保护。像前段时间火爆全国的《羊了个羊》，有网友指出，《羊了个羊》和《3Tiles》在游戏规则、游戏道具、游戏界面上存在高度相似，两款游戏的卡牌形状都是正方形；卡槽都在游戏界面的下方，都只能摆放7张卡牌；三个道具中有两个道具是一样的。

《3Tiles》和《羊了个羊》的UI界面

对此，《羊了个羊》开发商简游公司负责人表示，“《羊了个羊》游戏使用的是最基础的游戏玩法，如果‘连成三个’的玩法就算抄袭，那这样的游戏也太多了，用户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而湘军麓和律师事务所则认为，对网络游戏而言，单纯的游戏规则，如“从随机排布的元素中依次选取三个相同元素即可消除”是无法申请专利的，但是结合游戏运行的程序逻辑、网络技术、加上专利撰写技巧，完全有可能取得专利权。比如支付宝的集五福、电脑上的扑克游戏等都取得了专利权。当然，如果《3Tiles》的公司未向中国提交相关的专利申请，《羊了个羊》就不可能侵犯《3Tiles》的专利权。

具体方面，《羊了个羊》和《3Tiles》的卡牌图案、背景图案、背景音乐具有较大区别，就单个作品而言，不构成侵权。再将两个游戏运行的动态画面进行比对，由于两款游戏的游戏规则均为“连成三张就消除”，所以动态画面都是重复“选取卡牌”“移入卡槽”“消除卡牌”的过程。而法律对著作权的保护仅限于表达，不保护思想，并且对于某一思想的有限表达方式不受法律保护。

从《羊了个羊》对比《3Tiles》的案例中，湘军麓和律师事务所总结得出，不能简单认为在同一游戏规则下的游戏画面相似就构成侵权，还需要进一步区分属于“具有独创性的表达”还是“有限表达”才能得出是否侵权的结论。而《羊了个羊》所涉及到的玩法规则均为有限表达，因此不构成侵权。

那么，什么样的玩法规则才属于独创性的表达呢？最近国内外的两起游戏侵权案均给我们上了一课：

一是日前Konami 起诉 Cygames 旗下手游《赛马娘》侵权，要求赔偿 40 亿日元，并终止《赛马娘》的运营。Konami 认为《赛马娘》的游戏系统与 Konami 的《实况棒球》手游非常相似，包括体力值、能力、技能、状态，以及训练中有概率失败等设定。这是因为海外游戏公司往往会将一些具有独创性的游戏规则以专利权的方式进行保护。

《赛马娘Pretty Derby》与《实况棒球》在UI界面上极为相仿

Cygames 与 Konami 曾就此进行过协商，但 Konami 没有接受 Cygames 的解释，并于 3 月 31 日提起了诉讼。Cygames 表示他们会积极应对这场官司，同时确保玩家的利益不受到损害；

二就是这一次网易起诉灵犀互娱旗下手游《三国志·战略版》侵权，网易由于此前已经历过涉及《梦幻西游》（如状告《神武》）《我的世界》（如状告《迷你世界》）等侵权诉讼案，并最终胜诉，因此这一次取得《率土之滨》对《三国志·战略版》的胜诉也不出意外。

法院认定《率土之滨》属于文学、艺术领域内，是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符合作品的构成要件，属于著作权法保护的作品。在此基础上，法院再从著作权法的角度出发，认定独创性的表达内容是确定是否构成抄袭与是否要保护的关键。而从一审的判决书来看，法院认定《率土之滨》79项游戏规则属于独创性表达的内容。

游戏规则是否应当受到保护，何为独创性的思想表达？

原告网易认为，《三国志·战略版》在故事背景、游戏界面、游戏各进程设计、游戏效果触发及画面的视觉效果等方面与《率土之滨》高度相似，甚至部分数值也相同，也就是所谓的“抄袭”，导致两款游戏没有明显的区别，降低了《率土之滨》的竞争优势和原有玩家的黏着度。

众所周知，在电子游戏界关于“抄袭与否”的讨论，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引起玩家以及从业者们的热议与关注。在本次案件一审判决中，在法院看来，游戏没有游戏规则就没有交互，就不能体现“玩”这一游戏的主要功能价值，因此游戏规则“在电子游戏中更具有根本性，是电子游戏的核心和灵魂”。问题的关键在于，游戏规则，也就是俗称的玩法，是否受到保护？

这一次，法院终于给了个明确的判断标准，那本近两百页的民事判决书中，广州互联网法院给出了一整套的理论体系和司法解释——游戏规则分为基础规则和独创性规则两种，一定条件下可以作为一种表达，判决书中写道：“电子游戏区别于传统的游戏，其游戏规则不仅仅是抽象的思想，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构成著作权法意义上的表达。”

法院在判决书中写道：“《率土之滨》游戏通过规则间的相互联系以及由此形成的各种游戏机制的相互耦合，形成了庞大的游戏系统，形成稳定的具有独创性的游戏机制，应当被认定为‘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游戏整体纳入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予以保护的主张，本院予以支持。”

在一审诉讼过程中，网易共主张了《率土之滨》有121项游戏规则具有独创性，去重后剩106项，最终法院支持79项规则属于独创性的游戏规则，共涵盖了空间系统、资源系统、武将系统、战法系统、同盟系统、赛季系统等方方面面，以及各系统耦合关系。

根据本案件法院一审判决书制表

比如在武将系统方面，由于《三国志·战略版》和《率土之滨》两款游戏武将和兵种存在显著差异，法院认定不构成实质性相似。但法院也指出，在规则的联系机制上，双方采用了“类似的武将觉醒、进阶及招募机制”。

因此，尽管武将数量和种类、培养和进阶方式有所不同，但这一改变在法院看来“不会改变实质性影响武将系统中各具体规则的联系机制”，故法院认定“《三国志·战略版》在武将系统中结构性使用了《率土之滨》的独创性表达”。

《率土之滨》武将系统

《三国志·战略版》武将系统

综合判决书的结论来看，“规则之间的联系机制”以及“游戏机制的耦合关系”，才是法院判定独创性表达的关键点，而并非单一的游戏规则。实际上，正是因为法院认为两款游戏都是“赛季制地缘战略游戏”，在各系统之间的耦合上，法院才给出结论——“《三国志·战略版》一共在涉79 项规则及其游戏机制方面，结构性使用了《率土之滨》的独创性表达”。

《率土之滨》赛季

《三国志·战略版》赛季

灵犀互娱则辩称，《三国志·战略版》创设了大量的游戏规则，建立了新的游戏整体架构，与《率土之滨》有明显的差异。另外，在游戏行业内相互借鉴参考是合理正常的，网易雷火公司自己同样认为游戏需要模仿和借鉴其他游戏，不断吸收其他游戏的新东西。

而广州互联网法院经过审理后认为，虽然《三国志·战略版》做了一些增减变化，甚至建立起不同的整体框架，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涉79项游戏规则的内在连接逻辑，在相应的游戏机制方面，仍然会带给玩家相似的游戏体验。《三国志·战略版》的不同设计，不能消解其对《率土之滨》基本表达的实质利用。

本案件法院一审判决书

但灵犀互娱方面则抗辩称，《率土之滨》中的许多规则其他更早上线的游戏早已用过。

对此，法院在一审判决书中写道：在66款举例的在线游戏的规则组合成的游戏机制上，未见任一款在先游戏存在网易雷火公司主张权利的全部 106 项游戏规则及类似的游戏机制。

根据本案件法院一审判决书制表

因此法院认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创作是开拓创新的必然阶段，《率土之滨》“开创了率土like游戏品类”，做出了“独创性的选择与编排，应当予以保护”。而在赔偿方面，由于网易未举证侵权带来的实际损失，因此法院根据《率土之滨》知名度、《三国志·战略版》的营收、侵权内容对营收贡献等方面的判断，支持网易索赔5000万元的主张。

本案件法院一审判决书

不过，阿里灵犀互娱表示不服一审判决，将提起上诉。二审乃至终审的结果如何，预言家将保持关注。

但无论《三国志·战略版》是否上诉，游戏的玩法都逃不了要做修改的命运，这是有前车之鉴的，比如网易就曾因为《迷你世界》抄袭《我的世界》，故而起诉《迷你世界》，结果《迷你世界》也是被罚5000万，并被要求删除230的游戏资源元素。

《迷你世界》被判赔偿网易5000万元，并删除230个游戏元素

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就在网易告赢了灵犀互娱的第二天，游戏圈内又传出暴雪分别起诉网易侵犯著作权与商标权纠纷的消息，且两案件都将于6月1日在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玩家猜测，暴雪娱乐此次起诉应该跟网易《逆水寒》的“魔兽老兵服”的内容相关——在网易与暴雪宣布分手之后，《逆水寒》便火速开启了“魔兽老兵服”活动，并且在游戏中添加了大量《魔兽世界》相关的元素。例如造型酷似霜之哀伤、风剑、蛋刀等十把武器。另外还有类似黑暗之门、无敌战马等游戏中的内容，旨在吸引当时即将从魔兽国服退下来的大量玩家。

网易状告灵犀互娱的侵权诉讼案，带给游戏行业的积极意义

游戏知识产权的抄袭争议，往往原告证明对方抄袭比较困难。尤其是玩法层面，法律只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通常针对玩法抄袭的诉求，法院都不会支持。

虽然网易状告灵犀互娱《三国志·战略版》的侵权案还没有走到终审阶段，但此案必将带给中国游戏行业深远的影响，其意义完全不亚于上文提到的《花千骨》侵权案——该案是国内首例通过判决明确网络游戏中玩法规则的特定呈现方式，可以获得著作权法保护，并明确“换皮”抄袭系著作权侵权的一种方式。